事茶人的人间三两事

吱———

“随我来”。

宋清推开门，径自往屋内走去。

李姜回想一路走来，目之所及全是红色的山茶花。

而这间小木屋中，四面墙及屋顶地板皆是白色的山茶花。

层层叠叠浮于表面，触摸不到，却又生机勃勃，它们相互推挤着。

细细听去隐约能闻得只言片语，就像这些怪异的花在喁喁细语。

李姜压下心中的讶异，迈步坐到宋清对面。

那只布袋被宋清放在左手边，而她的右手变戏法似的取出一只茶盏。

原本空空的桌面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小巧的茶壶。

她的左手执起右边袖摆，细长的五指轻抚过壶口。

继而双掌并拢，双手的无名指内扣于掌中。

再以极快的速度转为剑指，向内绕了半个手花。

又转为双掌上下相扣于胸前。

同时口中低吟着听不清的咒语。

便见。

原本紧闭的门窗霎时打开，无数的山茶花如红色绸缎，涌入那把小巧的茶壶中。

分明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把瓷壶，此时却像无底洞一样，将成千上万朵山茶花吸纳其中。

李姜痴痴地看着壶底盘旋缠绕的花，一时竟放轻了呼吸。

只听宋清启唇唤她：“李姜”。

猝然之间，如当头棒喝！

李姜能清晰地感受到灵魂像是被人紧紧攥在手中。

下一刻就要活生生的从她身体里撕扯出来。

她又体会到了死前的那种痛和无助。

鲜血遮挡她的视线，风雪掩埋她的躯体，无数残肢断臂散落在地同她陪葬。

分不清！

分不清！

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同袍的，那只手是谁的？那条腿是谁的？

那被削下来的半边脑袋是谁的？

那被吹起的破碎书信，又能否随着这股满是腥味的寒风去到思念之人的身边？

条凳被起身的动作骤然推翻，李姜双眼猩红，十指紧紧扣住脖颈，嘴唇微张着，企图能让自己顺利呼吸

徒劳之举

她终是站不住，双腿的力气被彻底抽离，蜷缩在地上。

她不再挣扎，只是微微发着抖，那双好看的眼变得黯然失色。

哗———

宋清一手托腮，轻轻瞟了一眼，另一只手很稳的端着茶壶继续往杯子里续茶。

神情不带一丝担忧与悲悯，明亮的双目中仍带着浅浅的笑。

李姜气若游丝，眼神逐渐涣散，布料摩擦的细微声传进她的耳朵。

紧接着是条凳被推开的声响，她听见了缓慢的脚步声，赤裸的双脚与地板接触的黏腻感。

听感被无限放大，她甚至听到了屋外爬虫躲进枯叶里的窸窣声，风吹起小水塘的涟漪声。

真好，她想。

如果小时候师傅蒙上她的眼，耳力也能像现在这般好，她或许可以多吃好几个大白馒头。

宋清环视了一圈屋内，那些白色山茶的生命正在流逝。

她跪坐在李姜身旁，食指抬起李姜的下巴，她敛了笑，一张脸清清冷冷毫无人气，开口时声音竟有些哽咽。

“很多年前，我也如此，就躺在你现在的位置，可我是自愿的，我护一城百姓，以血肉为引，生魂为祭，强行将自己送来了这里，亲族为我悲痛，百姓为我抱憾，朝廷为我建祠立碑。”

“可他们不知道，我并不是为了大义 ，我只是，只是想抓住那一丝魂魄。”

宋清微微侧身，瞧着木桌上晃动的布袋。

她又笑了起来，就像得了糖块的孩童，眉眼弯弯，欢喜又自在。

李姜半睁着眼，茶杯中的液体映得她眸中发红，她瞳孔微缩，看清了杯中之物。

如黑血般的液体中泡着一朵扭动的山茶花。

是的，扭动，成千上万朵红山茶凝为盏中一朵。

密密麻麻在不过半掌大的杯子里互相拥挤着，如遇水的蚁群紧紧凑在一起。

那液体也并非红黑色，而是被花瓣映衬出来的。

李姜只觉得头皮发麻，竭力压下心中的呕吐感。

宋清将杯沿放在李姜唇边，那些山茶花便争先恐后地往李姜嘴里涌。

于是李姜清晰感受到了它们顺着她的喉咙，流向她的心脏，她的四肢，她的内脏。

咚咚，咚咚…

胸腔里传来强烈的跳动声，李姜醒来后总有种不真实感，直到此刻，她才感受到。

真的活过来了。

那些无形的力量涌进她的身体，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血色。

触碰着李姜下颚的那只手慢慢没了温度，变得微凉又柔软。

她才发现那只手已不是人类的肌肤。

不，宋清整个人都不能再称为人了。

她是由许多花瓣组成的，那些花瓣正一点点掉落。

不过片刻，原本还是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一地残花，而那些原本漂浮在木屋表面的花墙，也随着她的残败轰然倒塌。

李姜愣楞地看着地上那些枯萎的花，有些茫然。

忽听身侧传来一道清朗的男声：

“她很快便会回来，不必担忧”

李姜当即转身，同时右脚后撤呈弓步，左手屈臂格挡在身前，凌厉的眼神中透着杀意。

那男子负手而立，像是察觉不到李姜的防备，对她报以一笑，随即指了指桌上的布袋。

李姜一愣，那是宋清挂在腰间的袋子，这男子……

就是宋清不顾身死魂灭也要抓住的那抹残魂。

“季九！季远白”

宋清的声音穿过窗扉，欢快，雀跃，像个莽莽撞撞的小娘子。

被唤作季远白的男子闻声回眸，他们隔着半开的窗户对望。

清风，花海，暖阳。

都在庆贺这场久别重逢。

……………………………

“向你讨两杯茶，此岸的新主人。”

宋清趴在方桌上，对李姜调皮地眨了眨眼。

季远白坐得端正，但一只手虚扶着宋清，导致身子不得不往旁边偏一些，看着有些滑稽。

死板得很，是个读书人，和闻军师很像，李姜在心里想。

不过一眼，她又看向宋清，抿了抿唇，她问：

“我该如何做？”

“很简单啦，你看。”宋清指了指屋外

“彼岸开满了曼珠沙华和曼陀罗华，那是指引亡魂去到忘川的引路花，但此岸只开红山茶，它们同时盛开又同时凋落，它们用来送别，制一杯清茶，引渡不愿离开人间的亡魂，故也称为引渡花，你只需心念一动，它们自会到壶中，壶中之水乃忘川河水，用之不竭，身有执念的亡魂唯有在此岸饮下引渡茶，方能承受得住奈何桥上孟婆的汤”

“所以，你既是此岸的主人，也是亡魂的事茶人”

我也喝下了，为何没有去到彼岸，而是成为了此岸的主人呢？

“不一样的，亡魂只能饮茶，他们触碰不到花本身的，但你，你本已被这些引渡花所认可，如此，它们不仅护了你的灵魂，也护着你的肉身，辛辛苦苦干了百年，我都只有个假身。”

宋清不高兴地撅撅嘴，引得季远白呵笑一声

李姜这才意识到，方才自己将心中所想脱口而出了，李姜又问：

“它们为何认可我？”

宋清点了点唇：“唔，不能说的，日后你自己会知晓的”

李姜将茶盏推到宋清和季远白面前。

她是宋清的最后一个亡魂，而宋清是她的第一个亡魂。

送别的话她没说出口，本也不是擅于抒情的人。

珍重，这是她对宋清和季远白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没有去窥探他们生前的故事，毕竟执念已解，知道与否并不重要了。

李姜握住有些泛疼的左肩，忽然生出一股淡淡的忧伤。

不明显，却紧紧包裹着她的心脏，她踏出屋子，朝着小径的尽头走去。

须臾，落日下沉，余晖洒落，身后的山茶林慢慢变成了一座荒山。

与此同时。

临州的定远侯府，昏迷了数月的世子睁开眼，眉头微皱，指尖轻触了一下左肩，嘴里似乎喃喃着：“萋…”

无尽处的竹屋里，香肩半露的女子呕出一口血，披垂的青丝眨眼间化为一头白发，她怔了怔，忽而放声大笑，妖冶又张扬。

上京的崇政殿内，宫人们都被谴出殿外，身型修长的男子出神地看着墙上的长剑，而后疲惫地呼出一口气。

小说《事茶人的人间三两事》试读结束，继续阅读请看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