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否

叶明珠照例领着兰香梅香来到润泽堂给老国公夫人请安。老国公夫人魏老夫人躺在床上，形容枯槁，病入膏肓。她唯一的孙子，国公府唯一的希望，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死了，被眼前这个扫把星克死了。叫她怎能不恨这个女人。可是这个女人却做得滴水不漏，叫她无处可怨。贵为公主却穿着白衣嫁入国公府，亲自主持了魏蓝的殡葬仪式，在灵前哭了七天七夜，直接把自己折腾病了，病愈后按照孙媳妇礼节日日来请安。她恨她命硬，却不能怨，她也是一个可怜的孩子，恨与苦痛无处发泄，郁结在体内，日日啃噬她原就苍老的身体，她已经快撑不住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不咽气，偌大的国公府，是她眼睁睁看着衰败下去的，第一代国公陪着太宗皇帝南征北战，立下赫赫军功，代价是只留下他夫君这唯一血脉，到了她这一辈，她也是没有为国公府开枝散叶，生下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竟然只养大了一个，也怪她自己命不好，唯一的儿子也只留下一点血脉就横死他乡，夫君三年前积劳成疾撒手人寰，唯一的孙子为了尽孝，愣是把一年孝守成了三年才肯谈论婚嫁，没想到她才刚开始物色，皇帝竟然直接一道圣旨将这么个瘟神跟他绑在了一起，也怨她国公府大势已去，竟然只能默默接受这么一桩看似恩赐实则糟心的婚事，眼睁睁看着孙子被克死，到底是叶明珠命硬还是她自己命更硬，她不甘心就这么死了，如果她也咽气了，世上就再也无国公府了……

“祖母，孙媳今日便要去清音寺为您老祈福。可能要离家三日，还望您老保重。”叶明珠隔着帘子静候魏老夫人的回答。

魏老夫人闭着眼睛微微点了点头，侍候一旁的张妈向叶明珠福了一礼道：“公主一片孝心，路上小心。”

绕过巍峨的皇城宫墙，一路向北，就是九华山，山不高，但绵亘逶迤数百里，是皇城北面的天然屏障，也是皇家避暑圣地。清音寺建在九华山三清峰半山腰上，人称小相国寺，多为达官贵人祈福之处，与大相国寺（乾国皇家寺庙）仅隔一个山头。以叶明珠瑞阳公主的身份原可以去大相国寺祈福，然而自她六岁离开皇宫，在心里觉得自己已然不是皇家人，虽顶着“公主”的身份，领着宫里发放的月例，但她在那一众皇亲国戚中是不被待见的，尤其是皇爷爷和皇祖母去世之后，她更觉得自己离皇家是越来越远了。服侍她的人习惯叫她“公主”，而她一直以“我”自称，从不在人前自诩为“公主”。叶明珠的车马一直行了一个多时辰，才到了三清峰脚下，余下两三百米的山路需要步行。叶明珠由梅香兰香两个一等婢女陪着，后面还跟着四个二等婢女四个小厮四个侍卫，一行人缓缓登山而来。

叶明珠深居简出，加上连日来的噩梦掏空了身体，一路走到清音寺门口，已经累得气喘吁吁，梅香兰香一个给擦着汗，一个给打着扇。早有跑腿的小厮婢女提前打点好了一切，一个十来岁的小沙弥等候着，领着叶明珠径直朝禅房行去。

当——当——

清音寺的晚钟敲响的时候，叶明珠终于在午睡中醒过来了，她竟然一气睡了两个时辰，连午膳也没有用，梅香兰香难得见她睡得如此香甜，一直不忍吵醒她。

“我竟睡了这么久！你们竟也不叫我。”

兰香喜笑颜开：“公主，一个月来，难得见您睡得这么好！”梅香打了水来伺候叶明珠净面：“可见是来对了！”

一番沐浴更衣焚香后，叶明珠由小沙弥领着，来到主持方丈跟前。清音寺的主持方丈号称一清法师，是颇负盛名的得道高僧，常年四处云游，难得近几日都在清音寺，闻名而来的善男信女比肩继踵，应嬷嬷也是做了一番打点，叶明珠才能在当日就见到他。

一清法师清瘦矮小，端坐在蒲团之上，自叶明珠进来，便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叶明珠正待详询，一清法师道：“施主，且坐下来与贫僧念段经。”

叶明珠在一清法师的对面跪坐下来，只听低沉的梵音响起：“天地清明，本自无心；涵虚沉寂，百朴归一……”叶明珠顿觉心安神静。

一炷香后，一清法师解开手中的佛珠，取出一半的珠子重新编成一串手串，递给叶明珠：“刚才贫僧为施主念了一段《安魂咒》，这佛珠请施主随身携带，每日睡前持珠念咒，可解施主困扰。”

叶明珠收下佛珠戴在手上，双手合十，虔诚施礼：“多谢大师！大师神通，知道小女子为何事所扰，可否再解一惑？”

叶明珠见一清法师没有再说话，试探着问道：“大师，我既然是天刹孤星，注定孤苦一生，为何我的魂魄都已经到了阴曹地府，还要让我回来独活？”

一清法师睁开眯缝的眼睛，一闪而逝的精光自狭长的眸中溢出：“一切皆为虚幻。”

“一切皆为虚幻吗？梦境中的一切都是虚幻吗？还是我如今的日子是虚幻的？我顶着克父克母克夫的名声，不敢交友不敢取乐，白日里孤寂无聊生无可恋，夜里受噩梦侵扰不能安睡……白天是虚幻，还是夜里是虚幻？我是虚幻的，还是梦是虚幻的？我所生活的乾国是虚幻的吗？大师，您也是虚幻的吗？都是虚幻的吗？什么是真实的呢？我为什么还要在虚幻的世界里活着呢？”

“无我无人观自在，非空非色见如来。”

“无我？”

“无我。”

“怎么无我？大师，请明示。”

“不如去大殿上静坐，反观自省，什么是你的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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