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年岁的增长，景云渐渐有了自己的思想意识，愈发嫌弃道观十年如一日清苦的日子，和一身毫无亮色的寡淡穿着，一开始也只是心浮气躁发些脾气，后来心思更多时，她时不时地偷偷下山，拿道观里的祭品宝器换些钗环首饰。

景云毕竟是女孩子，东山道人再怎么一视同仁，也无法待她像待其他弟子那样严苛责骂，东山道人能做的，也就只有苦口婆心的教导，和结合道法的感化。几位师兄对她也没有办法，能忍受就忍受，实在忍受不了，就只好离她远远的。

就这样又过了几年，在景云十二岁那年，她不知发什么癫，在道观中四处摔摔打打，吵着闹着要下山自立门户。

那时候，恰逢东山道人带卫倬下山云游，青云观无人镇得住景云，便只好随她去了，大家都想，让景云见识见识山下生活的艰辛困苦也好，说不定很快就会回到山上。山上的日子虽然清苦，但吃穿不愁，静心静行，有师傅和师兄弟的庇佑，她这辈子也受不了什么苦。

所谓心不死而道不生。每个人的人生路上，都有自己的劫，劫渡了，方得重生。

可任何人都没想到，景云竟是凭借在道观得到的传授，打着东山道人弟子的旗号，四处坑蒙拐骗赚取钱财，甚至将她临走时从东山道人房间内偷走的符咒拿出去卖，一张少则数十两多则上百两，败坏了东山道人乐善好施的好名节。

听福生讲到这里，明憬瞪大了眼睛，脑海中仿佛有一道惊雷炸开。

景云竟是个坑蒙拐骗的小神婆！

福生瞧见明憬的神情，学着师傅最爱做的手势，抬起手掌悬空压了压，示意明憬稍安勿躁，继续将景云的故事娓娓道来。

东山道人远行归来后，知道了景云的所作所为，当即让手脚功夫好的卫倬下山打探景云的消息。等卫倬回来，道观的众人才知，景云之所以胆大妄为敢在榆关一带肆意招摇撞骗，是因为她寻了一个新靠山，她十二岁前从不曾蒙过面的舅舅，姚德利。

姚德利算是荒佃村的村霸，他打小受老娘溺爱中长大，老娘不惜拿卖长女的银子供他平日里的好吃懒做，久而久之，养成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性子。他长大后，不找个赚钱的营生好好孝敬老娘，而是在东山脚下各处村落从小偷小摸，渐渐发展成拉帮结派打家劫舍，欺男霸女无恶不作，附近村子都被他欺负的苦不堪言。

后来，他胆子越来越大，竟是敢到太岁头上动土，在一次劫路时，劫到了新来榆关上任的一位官老爷，还当着官老爷的面调戏官老爷妻女。大地方来的官，哪像周边村民那么好欺负，结局自然大快人心，作恶多端的姚德利，被官老爷一群身手极好的护卫五花大绑送进了县城牢狱。

五年后，他从牢狱里走出来，曾经一起打家劫舍的小伙伴们大多数都已经改邪归正成家立业，只剩他孤家寡人一个，想作恶都无法施展，他便整日闷在家里，怏怏度日，郁郁寡欢。

“所以，”明憬拔高了声音，“他把家里钱花光了，就将视线瞄向了被遗忘在道观里的外甥女？”

“没错，”福生的眸光闪现着长辈对小辈前程的惋惜，看得明憬那叫一个心头发紧，一时间还以为福生被东山道人附了身，“不知道姚德利给师姐洗了什么脑，导致她背叛师门选择做一个江湖骗子！”

明憬小心翼翼问道：“师傅怎么看？”

福生撇了撇嘴，小肉脸被挤出了一个形似酒窝的小肉坑，“师傅下山找了她好几次呢，没用的，她不肯回来。”

“而且！”福生越说越气愤，小肉手狠狠拍了一下四方桌，震得他脸上的两坨软肉颤了又颤，“师傅还不肯将她正式逐出师门，生怕断了她维持生计的活路，被她那个恶人舅舅觉得她用无可用，而将她生吞活剥！”

明憬按下了心头的怀疑，道长说话不会这么沉不住气，还好还好。

“那景云最后，怎么就溺水......”

明憬知道的，景云一定是和她一样，都是溺水而亡。那日她绝对没听错，她在道观偏门外遇到的那个女鬼，虽然发出的声音晦涩难懂，但她后来想明白了，女鬼是问她喜不喜欢她现在的身体。

浑身湿淋淋的吐黑水的女鬼，一定就是景云没有错！

福生叹了口气，继续向明憬诉说景云临死前发生的事。

那日，东山道人不知怎的，没有通知道观任何人，一大早就匆匆下了山，青云观的师兄弟们都以为师傅临时有主家找，并未多想。直到有村民上山，说青龙河那头出了事，大家才知师傅为了救景云双双落水了。

“师傅最近这一年身体不太好，时常有心悸的毛病。师傅前不久常常和我说，他这一生，为许多人算卦测命，兴许泄露了天机而不自知，去年又施了逆天大法，报应很快就来了......”眼泪啪嗒啪嗒从福生的眼眶里落下，“真是没想到，师傅竟是为了救师姐而伤了本元，没有挺过这一关......”

又哭了！明憬慌得眼神四顾环了一圈，视线里没有寻到干净帕子，她只好抻了抻袖口，前倾着身子，想要用袖口为福生擦拭眼泪，没想到袖口将将触碰福生脸颊的那一瞬，被他灵巧躲开，口中抽抽噎噎地嫌弃，“师姐，你的袖子，脏......”

明憬：......她突然有种想要掐死这小孩的冲动。

翻箱倒柜，终于从屋子木柜里面翻到了一条看着还很干净的巾帕，福生这才肯将脸上的鼻涕眼泪擦干净。

想起自己浑身上下触目惊心的淤青，明憬向福生问道：“景云怎么会突然落水呢？她生前遭受了什么？”

“据早上到河边洗米的村民说，景云衣冠不整地从村子往桥上跑，口中大骂着身后追着她的姚德利‘畜生，连亲外甥女你都不放过’这样的话，姚德利见村民都用异样的眼光看他，恼羞成怒，一把就将景云推下了河里。”

这次换明憬重重拍案，“罔顾人伦，对外甥女下手，他、他、他，连畜生都不如！”

明憬骂人的功力实在有待提高，她心中之愤都不知如何用语言来表达。

“恶人自有天收！”福生恨得牙直痒痒，“老天爷都看不过去姚德利的做派，终于将他收拾了。”

迎上明憬疑惑不解的眼，福生解释道：“昨日有猎户在山上发现了一具尸体，已经被野兽啃咬得不成样子，他老娘从衣料辨认，认出了那人就是姚德利，在村口嚎了一整天呢，谁都知道她的恶人儿子被熊瞎子给咬死了，哼，真是死得其所！”

明憬也拍手叫好，“死得好！只是......”明憬的神情暗淡了下去，“被他害到的人，也活不回来了。”

是啊，姚德利死了又能怎样呢？景云的一口气没撑过去，孤零零一人死在了现在这个房间，师傅也伤了身体，终是前后脚随她而去。

东山道人啊，你定是早早预料到了景云的这一劫，才会一早就直奔青龙河救她，可是，生死有命，任何人都不能和老天爷抢人命，修道的你，怎可能不知道此举违背天道？可是你还是去了。

为景云这条背叛师门的命，值得吗？

明憬想，上善若水，大道至善，在东山道人的心里，一定是值得的。即使天命不可违，但他尽力了，便无愧于心。

说了一个时辰的话，福生的嗓子又燥又干，直到把一壶茶喝光，他才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明憬问福生：“福生，你知道咱们后院，哪里有镜子吗？”她毫不掩饰自己心中所想，“我的灵魂住在景云身体这么久了，还不知道景云长什么模样呢。”

被东山道人舍命救下来的肉身，她得好好认识一下才对。

“后院住的都是大男人，铜镜是没有的，”福生想了想然后道，“前庙有正衣冠的铜镜，师姐可以去前庙看看。”

想起前庙来来往往的人，和快要将她挫骨扬灰的白眼，明憬摇了摇头，“还是算了吧。”

夜色浓得似泼了墨一般，福生已经乏得连连打哈欠，明憬推着他走出房门口，要他赶紧回去休息，小孩却是仍不肯走，小嘴还要叭叭景云以前有多气人，那姚德利有多被村民所厌。明憬无法，便吓唬他若是不好好睡觉，他以后就长不了三师兄那么高，小孩这才作罢，乖乖回了自己的寝屋。

明憬倚在门前，目送着福生回屋掩门熄灯，抬头仰望着一点星光都不见的天际好半晌，然后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拎着福生遗留在房间的灯笼，顺着先前她走过的路线，走到了道观后院的偏门前。

景云，本打算再熟悉熟悉你的样子，再将这副身体还给你，不过想来你已经等不及了。上次是我不好，没有胆量直面你与你对话，现在我准备好了，再也不会被你吓跑了。

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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